直播间内“没有”教师节
从早上九点起,马悦音的手机就几乎没有停止过振动,不出意料,家长和学生们发来的祝福信息正不断涌入。
不过,这是马悦音成为教师四年来,第一次没有在教师节收到鲜花,也没再度被一群学生真实地拥抱着,听他们充满热情地对着自己喊出那声,“节日快乐!”
盯着屏幕,马悦音有些恍惚,一种莫名的情绪蔓延开来,“或许直播间里没有教师节。”马悦音有些思念宽敞的大教室和曾站了三年的一方讲台。
线上教师“马悦音”们,的确算不上教师节的主角。
尽管伴随着在线教育近年来的迅速发展,这个不同于传统教师的新兴群体,已然被大众熟知,但他们的角色定位或多或少有别于讲台前那个严肃形象,他们要么幽默风趣或多才多艺,要么毒舌严苛或憨厚可爱……甚至常常被称作“主播”或者“网红”。
一方屏幕,将线上教育与传统教育的地位划分开来,也让线上教师们和传统教师体验着不同的“教学”生活。
从讲台走进直播间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Monica!”下午三点,马悦音刚刚打开镜头,说完这句每天会重复的开场白,就看到了直播间里的鲜花表情包和刷屏的弹幕,“Monica节日快乐”、“我们爱你”……
马悦音心头一热,鼻头一酸,还是露出了标志性的微笑,“谢谢大家,我们开始上课!”
比起在教室内面对面的祝福,马悦音觉得,网上的距离感还是明显。
2019年从一所私立中学辞职,进入在线教育平台时,马悦音的初衷是,“更自由地教学”。
“在私立中学的束缚其实很多,时间一长,教学的热情就被削弱了。”彼时,在私立中学教了三年英语的马悦音,被线上教学生动活泼的画风所触动,几经思考和比较,最终走进了直播间。
但走下讲台,走上线上,比马悦音想象中更难。
回想试上课的第一天,马悦音站在明亮的办公室内,四下打量间难免有些手足无措,眼前的一方桌子上,摆着一盏明亮的直播灯、一个电子手写板和一台笔记本电脑,背后的背景墙洁白干净,角落里摆放着的一盆绿植,是这间房内最明显的色彩。
“这种感觉和线下在教室里的感觉确实很不一样,甚至觉得面对屏幕时,手脚都无处安放,眼神也不自然。”缓过神后,身着浅蓝色衬衣的马悦音坐在电脑前,多次练习开场白后,终于打开直播间,嘴角一扬,“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新朋友Monica!”屏幕上的弹幕迅速涌来,“欢迎老师!”、“老师您开美颜了吗,真好看”、“老师能不能唱首英语歌?”……
马悦音忍俊不禁,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松了口气。
教师直播间
“最初面对镜头还是会觉得呆滞,时间一长就学会控制表情和眼神了。但每一节课,都仍然是不小的挑战。”尽管已有三年的教学经验,但面对线上教学,马悦音仍在尝试摸索一个答案,如何才能隔着屏幕,也时刻吸引住学生们的注意力。
与在线下可以随时在教室走动并观察学生听课情况不同,屏幕面前的马悦音如今很难判断出学生们的状态,“就算连麦,镜头前的学生就一小块,连他们的眼神都很难看清,你怎么知道他走神没?”
马悦音从同事那儿学了一招,常常以“听懂了刚才这部分的请扣1”、“觉得这道题有点难的请打666”……这类参杂着网络用语的消息来调动学生情绪。
“时间一长就发现,网络授课与线下授课的节奏和方式差异太大。”马悦音开始反思自己的授课方式和备课内容并作出调整,“如何抓住学生的注意力很重要,所以知识重点应该少而精,可以适当增加讲解有意思的故事情节,以免学生出现走神。当学生逐步接受线上直播课后,可适当增加课堂知识点。”
“还需要特别设计授课节奏,哪些知识点可以加快,哪些知识点需要重点突出。如果一直是一个节奏,学生们很快会走神。”马悦音为了尽可能保证上课质量,不仅在课间中加入了更多动图甚至表情包,还常常会在正式上课前提前试讲,打开电脑录像,把自己的试讲录下来反复看,再做调整。
“累是真的累。”马悦音每天的工作时长常常超10小时,但她觉得,“在这里,付出和收获是成正比的。”
困在“续报率”之中
当马悦音在直播间为弹幕祝福而感动时,身在成都的陈淼正挨个回复手机里上百条祝福信息,“想着可能是最后一次和这些学生和家长发信息了,心里五味杂陈。”
在一天前,陈淼提交了辞职申请。还差十天,26岁的陈淼在一家线上培训机构的成都分校工作就满一年了,但回想这一年的工作,陈淼觉得,“很不快乐。”
“比起教师,更像是销售。”陈淼在一所网校做辅导老师,不同于马悦音,在这所网校,教师队伍被分为两个部分:主讲教师负责上课;辅导老师负责答疑和课后辅导等工作。
经历了严格筛选,正式入职之前,毕业于四川大学的陈淼并未想到,自己需要负责的工作如此繁琐。“要负责上课催到、监课、作业批改和答疑,也要定期跟家长打电话做维护,明知道家长肯定很烦我打电话,但是硬性指标必须去做。”陈淼告诉锌刻度,家长、孩子有任何问题都会来找辅导老师,每天还要各种做报表数据,参加培训和功底考试等等,常常晚上12点才能下班。
但最令陈淼头疼的是,“这其实是个客服+销售+老师的职业,而最主要的任务并不是教学,而是卖课。”
与此对应的是,他们的工资由“底薪+绩效考核+续报率“组成,底薪往往不足三千。
为了推课,辅导老师陈淼们需要尽量加上家长的微信,了解学生和家长对课程的接受度,加不上微信就得打电话,“直到打通为止。”而针对已经报体验班的学生家长,陈淼则需要按时回访家长反馈学情,“从课程结束后开始,向家长反馈课程进行情况,一般是晚上8点开始,12点左右结束。”
陈淼辞职后
但真正的难题在于最后一环——让家长们续报。
这常常让家长们产生厌烦之情:据艾媒咨询数据,44%的用户厌烦在线教育机构的电话推销形式,且认为对自己造成了困扰。
“每个月转化的学员越多,工资越高。想要在这里活下去,那你的销售能力一定要强,要让学员愿意在你这里付费购买课程。”陈淼告诉锌刻度,如果只是想做老师,到线上教育平台,并不适合,“我就是典型的案例。”
这是线上教育机构的游戏规则,一旦走入互联网的新世界,“教师的角色就不仅仅是教师了,没有人能逃过卖课这一劫。”陈淼称,“续报电话打没有,效果如何,每天都得跟组长汇报。”
的确,哪怕是主要工作是教学的马悦音,也有着“卖课”的压力。
为了提升续报率,马悦音们需要在课上课后都尽量和学生们保持联系,并尽量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提升自己对学生的吸引力和依赖度。
有时候,为了拉近学生和自己的心理距离,马悦音还常常关注学生们热烈讨论的话题,比如各种选秀节目、男团女团等。
但真的要在直播间开口推课时,马悦音还是会觉得难堪。有时候,她甚至不得不坦言,“你们先不要退出直播间,听我介绍一下我的新课程哦,不然我的考核没法过关的。”
“有时会觉得,转化率、续报率这些数字多少让教师这个职业的压力更重,工作性质也没有那么纯粹了。”但更让马悦音担心的是,“我希望和学生们建立真诚的感情,但在这种压力的绑架下,没办法做到那么纯粹。”
或许也正因此,马悦音和陈淼都发现,在线教育企业的教师流失率大部分都很高,大部分老师仅能坚持两年左右。
英语网课直播
逃离与坚守之间
事实上,在互联网造就的风口下,在线教育的规模和市场正不断扩大,无论是师资,还是用户量,都正不断迈上新的台阶。
在线教育公司沪江网校公布,2017年仅沪江平台上的在线老师数量就已经突破3万人,增长速度比前一年翻了四倍。而在疫情期间疫情期间,全国共有1732万名大中小学网课教师,面向2.8亿名学生,坚持线上教学。
艾媒咨询数据则显示,预计2020年中国在线教育用户规模将达2.96亿人。
这其实意味着,马悦音和陈淼们正变得越来越重要。
也有业内人士指出,在线教育投资热潮还在继续中,国家政策对在线教育市场的监管也在不断完善,在线教育行业将不断发展与成熟,优质师资的供应不足将制约在线教育企业发展。未来,在线教育将回归教育本质,竞争的焦点将转向上游供应端优质师资的抢夺。
“我对自己的学生还是很有感情的,哪怕我在教师节也不能见到他们。”尽管在这一年里常常收到其他在线教育企业抛来的橄榄枝,但在短期内,马悦音并不打算换平台。
但陈淼认为,“如果跳脱不了互联网公司的数据束缚,只会有更多的专业教师选择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