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道王方:不说谎的年轻人
「如果铅笔道死了
对你们有任何好处吗?
一个愿意捍卫真话的媒体死了
你们会高兴吗?」
文| 张宸
图片| 铅笔道提供&张宸摄影
编辑| 小肥人
采访| 张宸
哭声
2016年8月31日上午,铅笔道创始人王方坐在家中卧室的地板上大哭了一场。他说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按照铅笔道正常出稿流程,发稿的记者们会在6点左右起床,开始进行校对、编辑,以及与内容主管薛婷核对文章标题。这项任务的所需时间一般不超过两个小时,以确保十点前所有文章于微信端上线。
可当日早晨8点已过,所有记者发送给薛婷的标题都有去无回。
三小时后,一篇题为《过去1年,我们做着笨手笨脚的报道;今时今日,错为一场商业炒作背书》的声明出现在了铅笔道的官方网页。这是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王方坐在卧室地板上写出的。书写时,愤怒、慌张、脆弱、激动交替支配着他的情绪。
云湛,一位在铅笔道创立初期入伙的记者,第一时间阅读了这篇略显生涩的声明,然后写下一句留言,「铅笔道就像是一个笨拙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红着脸,低着头,说了对不起……真傻得让人心疼。」
王方正是读到这句话时哭了出来。薛婷也鼻酸了,但她没有哭,只是说「那一刻真的特别爱我们这个团队」。
这并非王方第一次激愤地写下心声。
去年5月,作为从《创业家》杂志离职的记者,他在一份媒体计划书中如此宣誓:「我们要做一个最有节操的创业垂直媒体,报道创业者,绝对免费,不卖广告,不卖软文,不卖课;我们的记者不允许被任何企业包养,发现一律开除——只要是内容,任何企业都休想干涉其中」。
可如今,在声明发布后的二十四小时里,辱骂、猜疑、流闻、谏言,不间断地冲击着这个27岁创始人的底线。
王方反问,「如果铅笔道死了,对你们有任何好处吗?如果一个愿意捍卫真话的媒体死了,你们会高兴吗?」
谎言
这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2016年8月30日清晨,一篇关于洗衣公司「宅代洗」的报道发布在铅笔道微信公众号。文章披露了一则细节:来自内蒙古的创始人在公司成立初期,为了拓展业务想了个「馊主意」——剪断某高校宿舍楼里所有自助洗衣机的电源线,强制学生试用宅代洗服务。
发文前,铅笔道内部曾有记者对是否应该刊登此事提出异议。但王方坚持,客观的报道理应还原事实真相。「我们又不是××,只能报道好的。」
他的立场在舆论风暴中成为靶心。随着报道在微博、微信、以及各大门户被疯狂转阅,几小时内,段落截图刷爆朋友圈。宅代洗火了,刚满一岁的创投媒体铅笔道也火了。随之而来的,是对宅代洗与铅笔道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
此事甚至引起公安部门关注。中警安徽在新浪微博发文,称该创始人的行为属于故意损毁公私财务,应该接受调查和处罚。对此,宅代洗单方面做出回应,称「团队未做过剪断洗衣房电线(的事)」,并将此事件解释为一场事先安排好的商业炒作。
宅代洗这种急迫否认的态度倒不出奇,说谎似乎总要强过真实犯罪。事发次日凌晨,王方拨通了对方创始人的电话,为了避及误伤,他需要进一步核实真相。不料电话另一端却传来嬉笑声:这是公关手段,我们火了,要不要一起再火一把?
「不可理喻。」他连回复的力气都丧失殆尽。辗转彻夜后,王方于次日清晨在声明中疾书致歉,「因为我们的不谨慎,导致未经证实内容公开传播,对不起。」
但这无法阻止网络上的围观与批判。从一开始就以「不说谎」为卖点的铅笔道,曾标榜自己是一家 「公布真实融资额度的创投媒体」,此刻却因一件创业故事的罗生门,沦为众矢之的。
他们成了当天的自媒体爆款选题:虎嗅网上有人将铅笔道定义为「不辨是非的媒体」;知乎上的分析则暗指这是两家不知名的小公司为了引流而联手设计的「营销套路」;更有人誓言要揭露铅笔道「助纣为虐的无耻脸皮」。
薛婷将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媒体人、公众号甚至电视台定义为「不明就里的吃瓜群众」。在她眼里,这些人似乎天然带有筛选信息的特异功能:选择一个愿意相信的立场,再拼接各种解读,用以佐证无来由的假设——这似乎是当下习惯的思维方式。
其中,一位知名商业写手带来更加尖锐的责问,「如果‘剪电线’的创业者可以无中生有地轻易骗过你们,那么为什么在融资额度这件事情上,你们坚信可以不被蒙蔽?」
一年前的投资尽调中,贝塔斯曼首席执行官龙宇发出过类似的疑问。但王方选择信任一个并不具备深度调查能力的年轻团队,并认定未遭传统媒体浸淫的90后,对世事无所顾忌,他笃信,而在尊名重利的商业世界里,没人敢用信誉博弈。于是在铅笔道成立始初,每篇报道中,都附有一行以红字书写的承诺,称创始人与铅笔道以双方名誉共同为采访内容真实性背书。
如今他终于发现:在习惯了管制与约束的规则里,信任即是破绽;而在虚实难辨的信息中,人们更愿相信能够被证明的真相。
从猎聘网CEO戴科彬手中拿到50万种子轮投资那天,王方乘上地铁,到站,下车,又乘上对面的地铁,返回起点,再下车,如此几个回合。
他不停地打电话,激动得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他告诉薛婷,我们拿到钱了,我们终于可以做一个不卖广告、不说假话的媒体了。在那以前,许多人告诉他,这是一个可笑的妄想。他对自己喊话:我终于可以证明给他们看,别人做不到的事,我可以做到。
一年后,理想沦为箭靶。微信朋友圈内,一位打着「媒体」名号的广告从业者质问其稿件制作流程和价值导向,甚至扬言「这样的报道拉低了整个行业的信用度」。
自认已对各色评论产生免疫力的王方坦言,他又骂人了。
「你懂个屁媒体。」他如此回应。
*混乱的办公室一角
自尊
2011年,湖南师范大学新学期还未开课,没毕业的王方和另外两位同学就一起来到了北京。他在当时的《创业家》杂志找到了一份实习记者的工作,月薪500。在此之前,他对创投界一无所知,而来到这里的理由仅仅是「同事都比我大一轮」,王方自认可以学到不少媒体经验。
期间,他历经两次离职。
第一次离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写作者。在一次写稿的过程中,他曾用「忙得眼睛都绿了」来描述一位受访者的倦态,却沦为内部笑谈。别人告诉他,只有死人的眼睛才会发绿。
第二次离职则是为了创业。黑马运动会的商业路演台上,前《创业家》记者许妙成已化身为「趣火星CEO」,在场的投资人和媒体同行看到了年轻化的创业潮流,台下的王方则看到了一年后的自己。
两度出走,他坦承都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王方对童年时代生活环境的定义是乏味无趣的:城市里的每一座高楼都是一家小型箱包、牛仔裤加工车间;印象里,他没有见过一座公园,如果沿着马路走上两公里,连一张休息的座椅都找不到。
高考失利后,他成为一名复读生,那段经历被他描绘为「人间炼狱」:同校一名男生以投河的方式提前结束了煎熬,王方则执着于「要考上一所好大学,要做给所有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