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官难断家务事
跟随戚继光的火铳手如法炮制,其中一些人各有斩获。他们积极的行动立竿见影,挫败了一部倭寇的进攻。
然而,置身于广阔的战场之中,戚继光及身边兵士的作用宛若汪洋大海里的几朵浪花。连续数日,倭寇分兵侵犯吴淞所、七鸦港、崇明岛等地,抢掠无算。宗元爵、冯举、屈伦等明军官佐战死沙场。
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春夏之交是历史的分水岭。自此,倭乱由“小打小闹”,升级为大规模、大范围的入侵。
戚继光驻足七鸦海滨高地,一动不动地瞭望海平面,神情如同此刻的大海一般风平浪静。唯独王璞看得分明,他的肩头压着一座泰山的重量:“永嘉场的地利,其他地区无法复制。仅靠石堤一类的工事,不足以守护大明漫长的海岸线。必须作出脱胎换骨的改变……”
沈安生幸运地与亲人劫后重逢,却未能将黑漆嵌螺钿携琴访友纹长方盒交给早前预订它的百户冯举。冯家原奉命前去接收黑漆盒的家丁,使命临时变成替主人收尸。安生随母亲、舅舅、戚继光等人去到七鸦,亲手把黑漆盒及冯家预付的定金一并交付到冯举的家人手中。
孟玉英忆及沈世泽之死,泪如雨下,对冯家遗属说:“这些都是冯百户的遗物。冯百户为保护百姓,以身殉职,府上再不必跟我谈论价款之事。”
其实孟玉英、孟学曾也蒙受一定损失,姐弟俩合股收购的一船货物运抵七鸦港,被倭寇一扫而光;随身携带的浮财亦在逃难途中部分遗失。俞之彦与他们同行至七鸦料理善后,安慰道:“我正要北上做一批‘处窑’杯碗和菱湖‘捻绵’生意,就匀两分给沈二婶和孟三舅,待售出盈利,二位还我本钱即可。”不知不觉改换成亲近的称呼。
孟玉英姐弟知道,此次倭寇入侵,俞之彦在吴淞口、七鸦、崇明三地均有损失,金额比他们更大,连忙推辞:“使不得。俞相公三番五次救助安生,我们无以为报,若再承恩惠,问心有愧。”
“恕在下直言冒犯。”俞之彦款款劝说:“在下的本金毕竟要多一些,管理财货向来狡兔三窟,譬如这里短少了,那里却还在。遭此一劫,无非是全年盈利将不及预期,尚不致伤筋动骨。在下素不轻言助人,尤其不在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上为难自己。倘若换作那种才干不济、德行不修的同行,在下非但不会救他之急,他纵然铸山煮海地要求与我合伙,我也不会应允。”
沈安生在旁直视俞之彦片刻,接过话头:“既这么说,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推来让去的。然则,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俞相公若只让我们归还本金,便是‘授人以鱼’,却不相宜。须得我们额外偿还两成利润,方是处常之道。如此可使得?”
一语惊人。连同戚继光、王璞和喜哥在内,在场所有人都对安生刮目相看:“果然不是昔日的‘小’安生了!”
王璞窃笑着对戚继光耳语:“安生此言一出,那俞相公纵然想问他们索取三成、四成利润为酬,又岂能张口?”
实际上,一个关乎戚继光和自己事业与生活大计的灵感,亦由此在王璞心中萌芽,待时机成熟,她就会对孟玉英母女和盘托出。
俞之彦略微一愣,爽快应承:“不愧是沈小娘子,就依你的主意办。”
安生想起一件旧事,抓紧时间请教:“敢问俞相公,那一年在扬州,阁下如何于冬季变出鲜桃来?”
“那个嘛?呵呵,不难。”俞之彦露出难得一见的舒展笑容,“你拣未熟透、红色的桃儿备用,另煮麦曲粥,加入少量盐放凉,倒进一口新瓮内,再将桃子淹入冷粥里,将瓮口密封严实,入冬取食即可。”
“啊,妙啊!”安生连忙道谢。她的心底也有一个灵感破土而出,由此及彼,浮想联翩:“娘总说生鲜买卖不好做,办法其实多得不可胜数!且等我设法。呵呵呵……”
吴淞口的硝烟散去,惊魂甫定的人们虽未抚平内心的创伤,为生计奔走的步伐却不能停止。
当年四至五月间,倭寇勾结漳州、泉州海盗,连续进犯浙江台州、温州、宁波、绍兴及福建的福宁州等地,沈安生、孟玉英一家被迫放弃浙、闽沿海的买卖,绕道内地,径行北上。俞之彦因生意分布广,倚仗自己人多马壮,少不得使出诸如“钻隙迂回”之类的巧功夫,照例去东南各省走一走。戚继光和王璞为了搜集抗倭的第一手资料,则是哪里传来倭乱警讯、就往哪里冲,又携喜哥去了台州、宁波等地。因此三家并未同行,扰得沈安生在北上途中,也情不自禁驰念远方的朋友,一时悬心戚继光、王璞、喜哥是否平安?一时又牵挂俞之彦是否无恙?
特别是戚继光、俞之彦的身影,来回在安生的心坎上跳跃。她做“鸡尖汤”,清汤面上居然浮动俞之彦的面容,慌得她挪开视线,用快刀把小鸡的翅尖齐齐崭崭地剔切成丝,不料那一帘子鸡丝又垂挂着戚继光的背影。她急忙摇摇头,抹去幻觉,手一抖,就要把翅尖丝一股脑儿倒下锅。舅母平翠莲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喝道:“安生你做什么?这一大勺的盐,全下进汤里?”
安生凝神一瞧,原来自己不知怎样心猿意马,居然把切好的翅尖鸡丝搁在菜板上,却舀起一勺盐,当作了鸡丝!
孟玉英沉下脸,斥责道:“安生,做事三心二意,饭碗是端不稳的!你暂且回去闭门思过,不要做了——再扣你一餐工钱!”
安生哑然,摔下炊具,回房往床上一瘫,胡乱扯开半幅被子,蒙头生闷气。不过一会儿功夫,她也想通了:母亲教导的是,自己工作心不在焉,险些砸了厨艺班子的招牌,没什么可抱屈的;何况,那一点情窦初开的小儿女心思,怎好对母亲透露?
安生静思默想,不觉打起盹来。平翠莲一面把“五辛醋”均匀地浇在“熟猪脍”上,一面同孟玉英微笑低语:“姐姐,那孩子长大,有心事了。难怪,生得这么个讨喜的模样儿,通晓文墨筹算,手又巧,谁不爱呢?您也该做主,给她物色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家。依我看,那个俞相公还不错;戚爷虽好……”
“吱嘎……”安生似乎在室内翻了个身。平翠莲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孟玉英无声地一笑,往“鸡尖汤”锅中加入酸笋、芫荽等佐料,提出清汤,听安生再无动静,料想她并未睡醒,方缓缓地回应平翠莲:“咱们跟戚将军门第天悬地隔的,女儿只有给人家做妾的份。慢说我不肯教女儿受委屈,戚将军也断然不敢造次!戚夫人的脾气,这么些年看下来,你也清楚,她绝不会容忍。设若戚将军竟敢纳妾,戚夫人必先暴捶他一顿,再将小妾打杀,甚或一怒之下、休夫离婚!我们安生有手艺、有自立的本事,不屑于给人做小伏低!至于俞相公,咱们尚未探明他的出身底细、有无妻室,且慢慢打听罢了。姻缘天定,急不来。”
早已睡醒的安生把她们的对话偷听得涓滴不遗。假设由于戚继光的缘故,而伤害王璞、失去王璞的友谊,那有多么可怕!安生睁开眼,默默地细品母亲和舅母的谈话。脑海中,俞之彦的面影渐渐扩大,盖过了戚继光……
时令正式入夏,沈安生、孟玉英一行抵达山东登州,再次与戚继光、王璞一家聚首。返回不久的戚继光已在揎拳掳袖,将南下亲历的御倭心得付诸实施。王璞独自迎接客人,半是自豪、半是无奈地对孟玉英说:“沈二婶您瞧,登州卫虽说有意让他总督本卫备倭事,然则距离任命还早着呢,他就闲不住,此刻正一头扎在书舍内绘制岸防图。”
大家说笑一回,王璞又抱歉不能备办丰盛的午宴为孟玉英一行接风洗尘。孟玉英笑道:“我们登门前吃过饭的,有这口热茶热水润一润喉咙就足够。夫人刚做好鱼?快给戚将军送去吧,奴一行也好随行过去拜会。”
安生瞥见,那碟子里盛的只是鱼尾,由色泽、香味判断,是王璞按照孟玉英在京城传授的鰦鱼烹饪法做的。听戚府的丫鬟暖雪说,王璞把一条鰦鱼切分成三份,今日早餐给戚继光吃了鱼头,鱼尾供给午餐。而最诱人的鱼腹肉,连暖雪也不知王璞是如何处置的……
“啧,戚将军获授实职也有几年了,府上的日子依旧过得这般俭省。”孟玉英叹道,“奴一行人自备食材,今晚且做一餐酒饭,犒劳犒劳彼此,宾主同乐,请夫人万勿推辞。”
“哈哈!沈二婶见笑。”王璞坦荡地笑,“实不相瞒,戚氏的世俸加上拙夫担任实缺职的俸禄,量入为出,家计原比过去宽裕。只是……”
她告诉孟玉英,近年来,戚继美结婚成家、戚小妹置办嫁妆,一来一去,花销不小;自从弟媳李少娥和陪房奴婢进门,戚家新添好几口人,继美暂未出仕,没有进项,因此只见家庭开支明显增加,收入却毫无增长。王璞身为当家女主人,精打细算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安生发现,在提及戚继美夫人李少娥的一瞬,王璞的明眸中掠过一缕灰蒙蒙的暗光。安生联想进入登州地界后风闻坊间传言,指王璞同弟媳相处不甚和睦。看来果不其然,未知妯娌间有什么过节?
人们随王璞到书舍,与戚继光会面。稍迟,暖雪捧去鱼尾和茶饭。戚继光瞟了一眼饭菜,轻声对王璞说:“劳夫人驾,请沈二婶一行燕坐饮茶。另外……”他有些犹豫,稍作停顿,小心翼翼地重新开口,“归真,依你裁夺,是否应当请二弟伉俪也过去,与沈二婶一行见个礼?”
”王璞淡淡地回应,“这有什么可陪小心的?沈二婶此番从浙江嘉善县的‘布牙’手头带来一些东南乡出产的棉布,让咱们裁衣裳、缝被褥。小叔子一房自然也有份,小妯娌理应出来面谢沈二婶。”(注:明代“布牙”即布料中间商,在外地客商与纺织品生产者之间发挥桥梁作用。)
孟玉英听出话锋不对,赶快率领家人紧随王璞、暖雪退出。安生落在最后,耳听戚继光低声问留在书房照应的喜哥:“唉,鱼腹何在?我也想多吃些鱼肉啊。”
喜哥苦笑,说他也不得而知,又言:“爷当着奶奶的面叮嘱过众人,家中事无巨细,但凡奶奶想要过问的,便全凭奶奶做主么。”
“哼。想必她将鱼腹肉留给自己吃了。”戚继光不满地叽咕一句,闷头吃饭。、
喜哥垂手不语。他与暖雪共事数年,日久生情,业经王璞撮合订婚,目下成亲在即,不敢偏心戚继光一边。
“噗~哈哈!”安生在心中狂笑,“抗倭战场上奋勇当先的戚将军,在家多吃两口鱼肉也须看夫人的脸色,委屈成什么样儿!”
“窗外有何动静?”戚继光直觉灵敏,搁下筷子发问。
安生大惊,三步并作两步,赶在喜哥出门察看之前,溜之大吉。她飞奔去王璞处,同母亲、舅母等人一道与戚继美、李少娥行礼,互致问候。
安生一眼看见李少娥,顿时被她的打扮炫得“目迷五色”。少娥不过十八、九岁芳龄,面庞俊俏,薄施粉黛,头戴银丝鬏髻,上笼一领七彩斑斓的“水田衣”,下着一条素色十幅“月华裙,装扮出十足的气势,力图把头梳“挑尖顶髻”插银簪子、身穿白藕丝对襟衫儿、下系紫绡翠纹马面裙的王璞压低一筹。戚继美规规矩矩地坐在妻子身边,满脸笑纹弯弯曲曲,写出两个大字——“惧内”。
王璞心知少娥蓄意抢自己的风头,当着客人的面,姑且忍耐,若无其事地闲聊。
少娥是王璞亲自为小叔戚继美挑选的妻子。大约王璞在议亲过程中总是不自觉地按自己的偏好进行“小妯娌画像”,结果挑中一个与她一般泼辣好强、有主见的李少娥,非但把戚继美辖治得服服帖帖,亦不甘心雌伏于大妯娌的管控之下,处处挑战王璞在戚家至高无上的权威,因而妯娌关系生隙。
少娥听孟玉英、孟学曾谈论东南地区手工业和海内外贸易的荣景,好生艳羡,因瞟一眼王璞,笑道:“嗨!我怎么说来着?治家不能只节流、不开源,早劝过大嫂子从历年的积蓄里拨一笔银子出来,在苏、浙、闽一带的海港、商埠购置铺面房舍,租与他人经营,戚家坐收房租,不比银子烂在箱子里强?大嫂子偏不肯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