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任过什么职位
“既做生人,便有生理。个个安闲,谁养活你?世间生艺,要会一件,有时贫穷,救你患难……”沈安生悠哉悠哉地伏在父亲背上唱诵童谣《小儿语》,与母亲、舅舅一道向钱塘家乡进发。舅舅夸赞:“我这外甥女年方六岁,能读会写不少文字,还会筹算!”
“你姐姐教得好哇!”沈世泽看看孟玉英,笑逐颜开,“当年先考、先妣为我议婚,我就说必得求娶一位通晓文墨又有一手高超厨艺的女子。算我走鸿运,果然得着了。”
孟玉英瞟一眼女儿,忍住笑意,压低嗓子答道:“你听你说的是些什么话?当着孩子的面呢!”
“咯咯咯……”沈安生似懂非懂,只觉满心欢喜,捂着嘴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她的身体骤然漂移悬空,重重地跌落在泥地里,痛得龇牙咧嘴。定睛细看,父亲不见了。沈安生哭叫:“呜呜!爹爹在哪里?您还背我回家啊!”
“安生、孩子啊,不哭、不哭。”沈安生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钱塘家中,面庞湿寒沁骨,已被泪水浸透。原来是做了一场梦,母亲在旁柔声呼唤,把她拉回现实世界。
“爹爹没能回家——他回不来了啊!”沈安生缓缓醒过神来,似梦似真的往事波浪起伏,不知何时,两行新的悲伤又在红彤彤的小脸上潺潺流淌。嘉靖二十二年(公元1543年)在乍浦镇医馆,沈世泽一度苏醒,被众人紧急护送至平湖县“惠民药局”进一步施救,伤势似有好转,恢复了言语。不料,仅仅过了一昼夜,世泽的伤势急转直下,终告不治。孟玉英、孟学曾和沈安生沿路恸哭,扶柩回乡安葬。
戚继光和家丁喜哥一路陪伴他们行至钱塘县的“申明亭”,洒泪而别。临走,戚继光对沈世泽的棺椁深深行礼,立下誓言:“义士临终吐露的肺腑之言,在下永世不忘,来日当除绝倭患,告慰英灵!”
他的话音呈现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并不高亢尖利,但听在沈安生的耳朵里,却是掷地有声。在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每当安生忆及戚继光的这段誓言,仍然感到一股浩然之气在耳畔回荡,以至于她总是禁不住寻思:父亲在“回光返照”的时节与戚继光叙谈,究竟对他说了什么“肺腑之言”?
“娘,我恨那个害我爹爹性命的倭子!”沈安生扑在母亲膝头,“他逃去何方?几时将他抓获归案?”蒙面倭寇悍然掷出飞刀、刺入父亲躯体的惨烈一瞬,安生铭心刻骨,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父亲遇害,是命运之神在她生命中强行剜出一块残酷而巨大的缺口,也不是任何人所能填补的。
孟玉英不知如何回答,咬一咬下嘴唇,王顾左右而言他:“事情过去都一年有余了……娘和你小舅舅即将启程行商。你和你二哥随我们跑这一趟,留你大哥和弟弟在家,托付给你大伯、大舅两家照应。这世道不太平,亦不算公平,你们早日学会一身披荆斩棘、自食其力的本领,你爹爹也好了无牵挂……”
近一年来,沈世泽留下的小生意主要由孟学曾襄助操持。孟玉英拉起一个连她本人在内共计四人的厨艺班子,在十里八乡声誉鹊起,美名更远播外地。前不久,孟学曾赴福建泉州一带做贸易,遇见从事正经营生的东瀛商人,也友好往来、互通有无。不曾想,倭寇逐渐混入商旅队伍,抢夺商贩财物,乃至打家劫舍。当地衙门难以辨别东瀛商人良莠,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禁绝与东瀛商人的一切民间贸易。孟学曾无奈,携带在泉州收购的红、白二色蔗糖和冰糖,沿途贩售,折返浙江。
如今糖已售罄,孟玉英与孟学曾合计,又收购了“湖茧”(浙江湖州出产的丝织品)、浙江各县出产的染料作物“蓝子”和桐乡、崇德两县种植的榨油大豆,北行贩卖生利。孟玉英除了辅佐弟弟做买卖,若在途经各州县市镇的厨役市遇到时间合适的宴席生意,便承揽操办,额外挣一笔收益。班子里的另三名厨师无事时,就协助孟氏姐弟管理货物。安生小姐弟俩帮长辈打下手,兼学烹饪、写字、记账结算。
一路行来,历经数月,大大小小七个人虽难免撞到一些诸如军户破落“丁余”冒充官军敲诈、地痞“碰瓷”、里长总甲盘剥之类的磕碰,侥幸未曾卷入激流险滩,至嘉靖二十四年(公元1545年)冬十月,货物基本完售。他们收购得一批优质的山东郓城特产“木棉”,安抵登州蓬莱,预备在此搭船南归。
候船期间,孟玉英、孟学曾听乡人谈及戚景通为奉养老母阎氏,于六年前解事迁回蓬莱祖宅居住,继阎氏于嘉靖二十年(1541年)离世之后,戚景通本人业已于去年(1544年)八月与世长辞,大为震惊。孟玉英掐指一算,怅然叹惋:“戚公子在钱塘县‘申明亭’与我们作别,是两年多以前的事。照此算来,他返抵蓬莱不过一年光景,戚老将军就驾鹤西去了。二十二年在乍浦,戚公子好说歹说也不收我们的谢礼。现今戚老将军薨逝一年有余,我们定要登门慰谢才是。”于是拿出剩余的几段“湖茧”,打点好一份礼物,找到戚宅门上。
到那里一瞧,乡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戚宅门前,笑语喧阗。“他们在看什么热闹?”沈安生人小身短,好奇心作祟,一个劲朝人墙缝里钻。孟学曾一把扯住外甥女,抱起她,让她“一览众山小”。安生瞄见人海里有一张依稀相识的女子面孔沉浮。“哎,她是?好像在嘉靖二十二年倭子入寇乍浦时见过……”沈安生挠挠头,反应不及,那张面容已淹没在无数张陌生的人脸中。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人绝不是自己印象深刻的戚继光“未过门的媳妇”王小姐,也不是她那个伶牙俐齿的随行使女暖雪。
稍后,一顶四角悬挂桃红球的蓝绸彩轿在戚宅门口停稳,一位年约十八的少年通身新郎装束,从伴郎手中接过马鞍,置于轿前,恭请新娘出轿。沈安生擦亮眼睛细看——这“质貌庄简”、高大威武的新郎不是戚继光是谁?
阔别二载,戚继光的个子蹿高一头,端的是骨骼清奇、仪表堂堂。
沈安生欣喜地大叫:“戚哥哥娶媳妇了!”可惜四周人声鼎沸,新郎、新娘都未能听到她的欢呼。
孟学曾问戚宅的街坊打听端详,街坊叹道:“说来令人唏嘘。戚家芝山府君(注:指戚景通)生前两袖清风、克勤克俭,离世时家徒四壁。南堂王氏娘子早逝,府君后事全凭遗孀张氏夫人举债料理。戚小将军于去岁十月正式袭职,所需开销依靠府君弥留之际变卖陇右别墅筹措。现小将军尚未补得实缺,世俸菲薄,且例行折支、不能足额发放,内有折变的一堆‘大明宝钞’,只好当废纸。饶是如此,一份世俸既要还债,又要赡养嫡母、抚养弱弟弱妹,因此戚氏的家计着实比先益加寒窘。幸亏几个老家人感念芝山府君仁恩,忠心耿耿、恋主不去,襄赞张氏太夫人,含辛茹苦,勉强撑持门户。待一年热孝服满,太夫人做主,向南溪王万户家‘请期’。王万户倒也重义守信,新妇更是丝毫不存嫌贫爱富之心,毫无迟疑,择吉完婚。今日正是‘亲迎’嘉礼。”
获悉这个准信,孟玉英连忙购买一张江西广信府“纸槽”出品的“连四纸”,借用店铺笔墨,依婚俗补写一封贺信,连同礼物一并投至戚家门下。少顷,家丁喜哥一溜小跑出迎,把孟玉英、孟学曾和沈安生姐弟接入戚宅。
安生从小随长辈行商,去过不少官宦人家,在戚宅内穿过几道门,不由自主就有了比较,因问母亲:“戚家的宅子怎么只有四扇雕花窗户?别的四品将门少说有十二扇!”
“胡说!”孟玉英严厉地瞪了沈安生一眼。喜哥笑道:“沈二婶(注:设定沈世泽排行第二),不打紧的。慢说雕梁画栋少,就在几年前,这落成近二百年的祖宅破旧得几乎不曾坍塌。先府君看着实在不成个体统,勒紧腰带雇请工匠修缮。工匠建议做十二扇雕花窗户,才配得上戚家的门第。公子把这话禀告府君,挨了好一顿训斥……”
途经厨房,孟玉英、孟学曾留意到,戚家今日为喜宴准备的食材素多荤少,菜品亦寥寥无几,心底未免又是一番嗟叹。
“好歹是有世俸的人家,远近亲友不辞辛劳光临道贺,亲家的三亲四眷风尘仆仆前来送亲,咱们连像样的酒肉都不能招待,如何过意得去?”戚继光的嫡母张氏也在为同一个问题长吁短叹。
戚继光仰望着对面墙壁上“忠、孝、廉、节”四个大字,无言以对。父亲戚景通健在时耳提面命,指示他在墙上题写四字,作为家训。几年来,他每日面对这四个大字读书,思考人生真谛,收获不可谓不丰硕, 却无法帮助母亲解决现实生活中的燃眉之急。
“就说沈家娘子,难为她对你父亲做的一点事念念不忘,千里迢迢馈赠贺礼,让我得以给新妇添一份见面礼。”张氏抚摩着孟玉英送来的“湖茧”,“我旁的没有,总该给人家的孩子一碗肉吃吧?可是……唉!如何是好?”
“婆婆无需忧虑,我自有办法。”新娘王璞步履生风,一脚跨进门来,以目示意跟在身侧的丫鬟暖雪打开一方红绫织锦回纹手帕,转身对张氏温言细语,“此乃我陪嫁的两件首饰,即刻命喜哥拿出去变卖,足够丰丰盛盛地置办一场喜宴,供一众至亲好友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张氏一愣,拉起王璞的手,哽咽难言:“孩子,使不得,那是你的嫁妆啊!”
“哈哈,大喜之日,您这是做什么?”王璞爽朗地一笑:“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唐朝李太白有句诗怎么写的——‘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咱们今日就‘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王璞的笑语把两朵火红的云吹上戚继光的面颊,烧出两涡无法抑制的浅笑。他垂下头掩饰自己的害羞。刚刚开启与王璞的共同生活,他连王璞的表字“归真”尚且记不牢靠,还需要时间适应全新的家庭关系。